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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习医生         
见习医生
作者: 文章来源:晋江文学城 点击数:7762 更新时间:2003/10/1 1:55:03

 

  一
  内分泌科病房的大窗户,正俯瞰着西门,——就是协和医院早先的入口,有气派的汉白玉圆形天台。如今门诊部搬到了东单大街边上,古老而雅致的西门便显得颇为沉寂。雕花铁门外隔着一条街,是中央美院废弃的旧校园,再过去就是浮华艳丽的王府井。美院画廊还照旧开着,时时有画展。八月的阳光灿烂如雪。墙外树影中铁篱下,一株矮矮的红石榴花在悄然明媚。
  “这么长的头发。”
  小谢发觉韩清秋在拨她的长辫子,不由得回头涩涩一笑。主治医生武大夫,还在跟12床病人问长问短,她又走神了。不过,韩清秋显然也没用心听。而张旭,更不知是窜到那里去了。
  “你那个漂亮手表呢,换了?”韩清秋低声问。
  “那一只停电了。”小谢心想老大的眼睛也真是够尖的。
  韩清秋比小谢大了八岁,已经是第七年的住院医生。八月一日,换班后第一天早上,小谢早早来内分泌病房的办公室报到,住院医小组长顺口说:“韩清秋你带一个见习大夫吧。”韩清秋从病历堆里抬起头,望了小谢一眼。
  很多时候小谢觉得,她和别人的关系,总是在第一次互换眼神的之间就决定了的。韩清秋的那一眼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,但很安详。小谢见状,好奇而欢快的笑了笑。韩清秋匆匆贴完化验单,对小谢说:“走吧,看一圈咱们的病人。嗯——去拿一个血压计,在护士站的抽屉里。”
  很快就找到了血压计,小谢看见韩清秋还立在病房门口,等她一起进去。她想起来,当初有一个同学说在病房里,老大就是靠山,什么事情都会罩着你。她当时耻笑那个同学来着,说我怎么没觉得。太天真了,这些住院医生,对我们见习的哪有那么好。韩清秋说,“咱们的病人”,这会儿小谢忽然有感觉了。
  韩清秋可能料不到,小谢第一天跟在她背后查房,会有这么多感慨。“咱们的病人”,在她是平常事,在小谢,未免“久旱逢甘霖”。小谢和韩清秋一边儿高,你前我后的看病人,永远不担心跟不上她的步子。不像跟着程抒扬。
  而那个程抒扬,是决不会等的。虽然他也曾经是小谢的“老大”,刚刚过去的七月,在新楼里的心内科病房。
  
  不知从哪一届开始,“老大”这个称谓在医大的八年制学生里面流行。五年级见习、七年级实习,在各个病房间轮转,跟定一个住院医生,学东西,管病人,干一些打下手的事情。医院的大夫们尤其是年长的,不认可这个称呼,认为学生们应该管住院医生叫“老师”。但其实很多“老师”们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岁,很菜的样子。医大的学生们个个眼高于顶,哪会这么傻气。还是叫“老大”来的直接。
  “简直把协和变成了黑社会。”某个教授摇头。
  小谢倒也不喜欢使用“老大”这种称呼,匪气兮兮的,搞不好刺激人。譬如对程抒扬,你这么叫他,只怕他会疯掉的。七月同时在心内科病房同一组的还有两个七年级的实习生,对各自的老大直呼其名。小谢可不敢学师兄师姐们似的嚣张,总是程大夫长程大夫短的。程抒扬也一直彬彬有礼的叫她“唐大夫”,不会像韩清秋那样直接叫小谢。
  ……“唐大夫,麻烦你给21床开一张CT申请单。”
  ……“唐大夫,今天要记几个病程。”
  声音缓缓的,带着南方人的矜持。
  
  武大夫在给大家分析新收的病人。小谢已经不能够很清晰回忆程抒扬的脸。七月一日那天她去心内科报到晚了,去找小组长黄卉,一个医大毕业的师姐。“我们组只有程大夫还没有带学生,你就跟他吧。”
  小谢不确定排班表上的程抒扬是谁。黄卉只好带了她去认认。
  在护士台后面,一个瘦高的人,侧立在病历车旁写医嘱。他看小谢第一眼的时候,根本没有任何表情。因为面色苍白,看起来甚至颇为倨傲不屑。小谢心里一空。
  后来有一次,一起见习的同学林染,悄悄对小谢说:“你的老大好酷啊。我看他从来都是同一个表情。”
  小谢呵呵直笑:“那也叫酷——还不如说是面具脸。”她们在免疫科见过一个系统性硬化的病人,脸上的皮肤全都僵死了。教授说叫“面具脸”。可是那样的病人,也能从她的眼神里看见悲欢的波澜,缕缕丝丝。但程抒扬的眼睛,藏在镀着绿膜的镜片后面,宁静如深沉的古井。隔着三尺高的护士台,小谢看不真切。
  不知道自己回敬程抒扬的眼神会是怎样。那一刻她惶惑得连礼节上的微笑都忘了。不笑也没关系,因为程抒扬已经低下头,继续写他的医嘱,翻他的病历,没完没了。黄卉回去忙她的了,小谢觉得自己像一件湿衣服挂在阳台上,下雨天,忘了收。病房里人来人往,别人都在忙碌。
  “到办公室来。”过了很久,程抒扬说。
  倒像是小时候上课看小说,被班主任拎去谈话。其实程抒扬只是把他的几个病人向小谢说了一遍。他语速很慢,有条不紊。
  “97的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  “唐小谢。”她掠开头发,让白大衣胸牌上的名字亮出来。(蜀中唐门)
  他很仔细的看了一眼,然后仍旧别过脸去。
  
  武大夫讲的太多了,张旭明显在打瞌睡。小谢看看韩清秋,好像也不行了。她忍不住想笑,却看见张旭带的那个实习生,还挺直了腰板听着。嗯,要好好表现。于是也就严肃起来。张旭第二年的住院医,内分泌科的地头蛇了。其实……按编制来说,程抒扬也是属于这个内分泌科的。只不过他刚刚毕业,才第一年的住院医。按协和医院的规矩,要在各个科室之间轮转,两个月或一个月换一个科。——而实习和见习的医大学生则是一月一换。大家换来换去,比布朗运动还乱。搞不好就与谁狭路相逢。
  开头几天小谢觉得自己委屈极了。
  心内科和其他各科室一样,早上交班,查房。那时的主治医曾大夫,还管着冠脉造影的手术,经常来不及,查房就特别快。曾大夫一走,大家各忙各的。程抒扬就低头写病程、开化验单、出去看病人。做事很利落,唯独一句话也不说。小谢在一旁瞧着,该干什么该说什么,她不知道。不是没事可做,见习生也有见习生的职责。小谢瞧着程抒扬连脸色都不给一个,觉得自己落入了一片荒漠。虽然不喜欢医院的工作,但小谢也算是个乖孩子,每天一早七点半到,从来不给人以迟到的把柄。不过那几天她总是早退。不该走的时候走了,会不会惹老大生气?算了,程抒扬是那样淡漠的一个人。就算不满意也是一声不吭的。不走白不走,谁要看那张“面具脸”。
  小谢很烦,越来越烦,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。
  这种情绪终于在第四天晚上爆发了。那天轮到程抒扬去心电图室值班,给病人作平板试验。小谢要跟着,约好了中午一点半。困得要死,喝了一杯咖啡,提前赶到心电图室。没有人。等了半个小时以后,终于一个女大夫出来了,说今天没有病人预约所以试验取消了,“上午我就通知了,你的老师没跟你说?”
  小谢摇摇头,抱着书跑了。
  白拣了一个午觉,对于天天熬夜的医大学生来说,几乎是人生最大的幸福。小谢却被咖啡折腾的翻来覆去。晚上她懒得看书,猫在宿舍电脑前面玩儿纸牌,一边就跟同屋的梅梅发牢骚,说我怎么就遇上这样一个人当老大。
  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种很会做人的,不会跟人打交道尤其是男生,你知道我有时也得罪人。但是我总还是努力要做的好一点。我跟我以前的那两个老大,总还能相处的很好。可是这一个,根本不理人,叫我怎么办。什么事情他也不说,总是只好我自己猜来猜去,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怕他老人家不满意。你说我怎么活得这样辛苦!
  纸牌一遍遍的玩不出来。
  这个样子下去我该怎么办——这个月怎么过啊,偏偏就叫我遇见这样一个——说着说着,小谢的声音都要变调了。她慌忙背过脸,爬到上铺去,拉上帘子,怕自己的失态落在人眼里。
  好在梅梅安慰几句就匆匆出去了。
  那一晚的眼泪终是落在枕头上。现在回想起来,也真是,长这么大,几时因为一个男生哭过。呵呵,凡事换一个角度想,立刻变成了荒谬。哭什么呢。
  
  “小谢呀,回头给23床老太太扎个血气吧。会不会?” 韩清秋说。
  小谢刷刷的开完了单子,端着针管碘酒就去了。小谢会扎血气。但是上个月,第一次在程抒扬手下,这项任务却不幸失败了。只好请程抒扬自己动手。回头又教育她,扎血气是这样这样的而不是那样那样的。这样这样,小谢按照程抒扬教的的法子,夹住了二十三床的桡动脉,一针下去。老太太“咝——”了一声。
  “您千万别动,一会儿就好。抽动脉血是很疼的。”
  病人要不疼,那才一定是没扎准,小谢心想。程抒扬那天抽血气,也是一针见血。可是
  小谢立在背后,看见他的头发在颤抖。后来程抒扬忽然说:“其实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抽出来。”
  “多按一会儿,至少五分钟。”小谢把棉球递给老太太。
  老太太坐起身:“唐大夫,我今天早上的血糖高一点。”
  “我看见单子了,13.7,也还可以。”小谢安慰着,“韩大夫刚给您调过胰岛素,再看一两天,不着急。您早上吃什么了?”
  “还是那个小馒头,就是营养科送餐的那个小馒头。这么大的,我吃了俩,跟平时一样。还有小米粥,咸菜。昨天晚上呀……平时我在家里……”
  上了年纪的人,总是话多,未必句句都是医生需要知道的。有时候小谢甚至觉得,他们只是想找人聊天而已。住院医们总是有办法巧妙的打断他们,言归正传。小谢脸薄,只好耐心听着,虽然办公室里还有忙不完的活儿。二十三床的老太太爱干净,时时的洗脸洗手。她有钱,和善,讲话不累。可是住院一个礼拜了,从来没有儿女来看过。
  小谢没有用心听,却看见窗外,西花园里的大樟树,枝叶摇曳。
  
  “哼!”
  女生们私下里会讨论内科的那些老大们的优劣,说起程抒扬,有人就笑:“我在肾内科听过他报告病历,啊呀,那样子看上去马上就要悒郁而终似的。当时我就想,千万别让我跟着他啊。小谢你真倒霉。”
  小谢一脸忿忿:“就是嘛,那个样子的人。今后谁要是嫁给他,还活不活了。”
  “那也未必啊,”梅梅说,“一物降一物。”
  小谢也笑。程抒扬接过女孩子的电话。那天小谢本来应该回避,偏偏没反应过来,也就偷听完了。程抒扬对着电话,还是那种缓缓的调子,波澜不惊。不过小谢听的出别样的感觉。只那么一点点,无法形容的,靠直觉分辨的。小谢很是义愤,觉得程抒扬这样冷的人,应该连饭都不需要吃的,还什么女朋友!
  当然这都是她的气话。
  小谢自己很明白,那天晚上不是为了程抒扬的冷落而哭泣。她从小离家,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子,不至于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。再说本来就是她的错,自己早早走了,程抒扬又没有她的电话,怎么通知她呢。
  只是发发牢骚而已,没想到一不小心,触动了自己的心事而已。
  
  平心而论,程抒扬除了很闷,并没有什么不好,任何时候讲话都是客客气气的。他从不像某些懒惰的老大一样,老是让学生干一些跑腿打杂的无聊事儿。小谢偶尔鼓起勇气,问一个小小问题,比如丁尿胺是什么药,他会详细的解释半天。收了新的病人,他自己写完病历,还会跟小谢分析一番。其实,很少有老大会这么认真的充当“老师”这个角色,而程抒扬却是极认真。他这一认真,小谢也只好跟着改掉了不少不经意的坏习惯。原来做医生真的要这样用心。所以说,小谢想怨恨他也怨恨不起来,还要感念着,他着实教了自己不少东西。
  只好这样想,程抒扬平日里一声不响的,只是因为性格比较沉静吧。说不定还很腼腆,不习惯跟女生讲话。上海医大的尖子生,博士毕业,再有几分清高也很正常。好歹人家是做老大的,搞好师生关系这种事情,显然是她小谢的任务,而不能要求老大怎样怎样。
  那么反正怪来怪去,只怪她自己。惟其如此,益觉难过。
  其实很多时候,小谢颇懂得自责。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性情也是不太好,妈妈说过,哥哥说过,同学也说过。那天跟林染她们几个聊,忽然说,男生们都觉得小谢你这人很冷。小谢吓了一跳说不会吧,我对人态度一向很好。结果人家说,可是你往往根本就不对人。据说程抒扬在医大学生中口碑还算不错,是个好师父。说不定是因为,她自己无意中也在疏远程抒扬,才搞成了这样局面。
  既然都想到了是自己不好,只能更加伤心。原来是自己做人这样失败。
  不是遇上这样脾气内向的老大,小谢不会认真想到,做人也是一个大课题。她进内科见习已经两个月,浑浑噩噩,就知道看书什么的,不主动也不负责。到头来居然对协和这个庞大的机构还是不熟悉,更不懂得如何与每一个人搞好关系。每次进科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像落入一片荒漠,四顾茫茫,伸手不见五指。小谢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。二十三岁的女孩子们,有着各种各样可能性的人生,嫁人、生子或者事业初起。而她在这二十三年里,尽管离家求学,四处飘荡,但终是过着独立而单纯的生活。在小谢的眼睛里,人和人是海上漂流的一个个孤岛,今天遇见,明天分开,谁还管的了谁。可是另一方面,她又觉得自己孤立无援。进入医院以后,一切都要靠自己了。学生的身份日渐淡漠,没有人原谅你,没有人容忍你的天真无知。有的同学无所谓,他们经历不同,早就是熟透的果子,此刻如鱼得水。但小谢偏偏发现,自己竟然还是一个孩子。二十三岁的女子,却以为人情世故像荒岛一样简单,结果每每碰壁。一切还要从头学起,没有人帮得了你,谁也管不来。整个七月份小谢为这个课题苦恼着,益发觉得前途茫茫。
  所以,当有一天给病人做PPD,程抒扬帮小谢掰开了一个安瓿递过来,小谢竟然深刻的感动了三秒钟。后来在内分泌科,又是掰不开安瓿而四处寻找砂轮时,她便开始怀念起程抒扬来。
  也许,真的是她自己错了。
  
  二
  晚上值班的时候,韩清秋问了小谢几个糖尿病的问题,又翻了一本书出来给她讲讲。后来聊着聊着,就说起了小谢对前途打算。韩清秋很正经的:“你今后会做医生,还是出国。”
  小谢笑道:“很少有人能在见习的时候就拿定主意呢。”
  “总会有个倾向吧。”
  小谢脑子里转了几个弯才说:“我会考虑出国的。但是,多半是做医生了。”
  “那你是真的喜欢做医生了?”
  小谢答不出来。
  韩清秋竟然叹了一口气:“将来做医生是越来越难。辛苦不说,搞不好——还要跟你的病人打官司。”
  我知道。小谢都知道。作医生医生,面子上好看,其实过得很艰难。
  
  如果两个月前问小谢,她会肯定的回答她不做医生的。早在5月份,唐小阮要去美国出差,到北京来看了一眼几年没见的妹妹。那时候小谢刚刚进临床,在呼吸科。一见面她就跟哥哥说,她要出国,一毕业就走,出去干什么也好,就是不当医生。哥哥不置可否。毕竟念了八年的医,是不是有点可惜呢。
  是可惜。但是长久以来,她一闭上眼睛,眼前就浮现出那个COPD的老人,脸上蒙着氧气罩,话也说不出来。她第一个月就进了呼吸科,半夜里为了给那个垂死的老人借呼吸机,在幽暗的医院里跑上跑下。他们天天坐在办公室里讨论,这样好还是那样好。那些白发慈祥的教授们,在国内也就是华佗一样的人物了。他们都很细心负责,为病人着想。可是最后病人还是活活憋死,没有办法。
  那个老人死了,毫无意外的。呼吸科的大夫都知道,到了这个田地,上呼吸机也不过是把大限延缓几天而已。这样的病人再常见不过,每个月都有几个。最后裹了白色的布,从头到脚。太平间。火葬场。儿女们如释重负。住院大夫会去谈话,要不要尸检什么的。
  小谢忿忿的想,我若是病人,就不来住院,明明知道什么也治不了。
  哥哥笑了。
  太天真了,治不治的好是一回事。做医生,那只是你的一种谋生手段而已。
  “谋生手段”,这个词有点新鲜。
  我做我的工程师,不是因为我喜欢,这是我谋生手段。如果我有别的办法,有更好的出路,就会跳槽,会干别的,也没有什么。我的目标就是养活自己,让家里人过的好。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做医生,或者有一些别的看法。那没有关系。工作和生活要分开。你只是通过工作挣钱来使得你的生活得以维持的更好而已。
  小谢听着,沉默,微笑。喝了一口可乐又说。看看协和的医生,八年毕业做住院医,周围全是强人,老医院制度腐朽不堪,几时出的了头。这还不说了,工作是累死累活,一个月才两千。两千!不吃不喝,也要五六年,才够买房子首付的,不要提恋爱结婚,家里父母更是顾不上。想想那些高中同学,一个个早就发家致富了。有没有天理啊。读书都读白了头发,不知为了谁。
  小谢扬起头,看见不远处的东方新天地。橱窗闪闪,里面天文数字的时装透出微熏的光芒。每次跟同学从那里走过,都会开玩笑说,有一种阿Q的“革命”的冲动。
  她不敢对哥哥说出更深一层的理由。那是因为她已经没有了信心。不止是对内科医学,更是对她自己。很多医大的学生,都会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态度。最厉害是冯唐,居然把整个八年生活玩儿成了一本小说,嘻笑怒骂,看破红尘似的。与其说是因为他们历经艰难而看破,不如说是未经艰难也拒绝去看。心内科的主治医生曾大夫有一回说,我知道你们的心思,你们是被骗到这里来的,而且一骗就是八年。
  当初都是天之骄子的少年人,以为天空海阔。回首看见这个地方,前途竟如铁一般的严峻。八年漫长的学业,毕业后辛苦而清贫的生活,还有陈腐的制度,严格的考核,一年年煎熬,什么也没有。相比他们的同龄人,这样的人生道路令人难以接受。不是对医学几近疯魔的人,不能够承载这一切的。偏偏很多人的确没有达到疯魔的地步。譬如小谢,除了做医生,她还有很多梦想,如今一并埋葬了。那样的时候,没有人给过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鼓励和安慰。有的只是一些老生常谈的报告、陈词滥调的说教,谁相信啊。也是,这么小的学校几个学生,有谁在意你们呢。倒是只有高中的老师来了一封信,小谢,你能不能耐得住寂寞呢?小谢对着信纸上秀雅的字迹,泪如雨下。
  后来磨尽了心性,反作潇洒。本来是禁锢在象牙塔里,只知道读书的。偏说才不要在意这些,看透了,将来远走高飞,另创一番天地,不要跟协和有什么牵连。
  我就是不要当医生了。小谢很肯定的说。
  唐小阮的想法完全不一样。他离家十多年了,不知道小谢这些年心里的波折,只是觉得妹妹应该当医生,毕竟是个不错的职业。当然不能是在协和医院这样的清水衙门苦熬,北京的气氛保守而落后。他想好了上海的几家新医院,工作轻松,薪水也高。他大学毕业,在上海工作了十年,也算生根发芽,希望一家人都回到那里……
  “那你就努力吧,出国还是很不容易。其实出去也好,”唐小阮点上一枝烟,微微的笑着。
  她执意要出国,该不是想逃避什么。唐小阮猜得出来,妹妹这些年很有些悒郁。连中学时代那种天真直白的傲气和锐气也敛藏了不少。——这是到底好还是坏呢。5月的阳光从餐厅的落地窗透进来,小谢穿了件天青色的中装,支着胳膊,手指神经质的捋着额前几根碎发。镜片后的一双大眼睛,疲惫而空茫。
  
  唐小阮比小谢大了六岁,用小谢一贯的话说,是“长兄如父”。小时候,从来就没有过兄妹打架争油饼这样的事情发生,小阮很懂事,总是照顾妹妹,每天放了学去幼儿园都去接小谢回家。玩具是从来不争的,吃东西也要把大头都分给小谢。后来小谢跟嫂子不和,连带也看不惯她哥哥的时候,妈妈就老是讲,你哥哥其实对你怎样怎样好。但是另一方面唐小阮也管着小谢,要她好好读书,不能骄傲,不能出去玩儿,不能看闲书和小说,不能看电视。暑假要在家里每天做十道应用题,下午跟着他学“How are you”。就像他自己从小被父母管教一样。小谢从来不敢指望,数学没上98分,回去让哥哥签字就能过关。——而在别的同学,这是逃脱父母责骂的最好的伎俩。
  小的时候,哥哥是小谢崇拜的偶像。哥哥也是每天在灯下读书做题,还会搞科学试验,听妈妈的话,是数学老师的宠儿。小谢你也要做到这样。唐小阮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。那个时候,厂矿学校里外地人的孩子,极不容易飞出那个圈子,先是要考上长江对岸县城里的一所省重点中学,然后考上外地的名牌大学,然后才有希望分配到大城市里工作而不必回原籍。错了一步,就前功尽弃。这些唐小阮都一一做到了,成为后辈里很多读书孩子的榜样。其中也自然包括他的妹妹。唐小阮,唐工的大儿子,从小乖乖的念书,都叫他“白面书生”来着,大学毕业去了上海,多么有出息。小谢,你要向你哥哥学习,好好的念书。小谢乖乖的在小板凳上背着唐诗,抬头看见唐小阮的侧影映在灯下,孜孜不倦的样子。小阮离开那张书桌走了,他的妹妹又坐到了那里,捧着墨香的书卷,足不出户,幻想自己是会成为一个娴雅的女才子,坐在一大堆枯燥的实验仪器中间,盘着高高的发髻,电影里的居里夫人似的。这种崇拜和幻想的结果是,小谢从考高中起,就执意的要走得更远,考上了象牙塔的协和医大,变成了唐家的第二个传奇。后来小阮都不得不说,论读书,妹妹还强过我。
  唐家原在杏花烟雨的江南,沿着长江一步一步往内地迁。父亲母亲总是说着,原来家在上海,华山路多少多少号。出门多年,小谢却是看透了。二十岁那年她去上海,按着父亲的说法,找到华山路上祖父母的故居,却是正在拆迁。看着残砖剩瓦的,她心里倒一点伤感都没有。沧海漂萍,他们这一家,其实哪里人都不是。大江茫茫去不还。究竟她是喝着长江源头的水长大的。长江源头,好像那是一个美丽的梦想。就像飞远了的风筝,那一头连着线的地方。
  早春二月,江风凛冽,长长的沙渚上飘零着孩童的欢笑。一只白纸糊成的风筝,在铅色的天宇中飞扬。
  妈妈说她有一次做梦,梦见小谢穿过一条河,沿着白杨大道,独自走远了,怎么唤也唤不回。小谢你将来会走得很远吗?妈妈的言语里,多少有些伤感。女儿走得太远,已经超出了她的希望。
  远?反正是飘零,索性越远越好。
  多少年,那些幻想都散去了,只剩下这一点点冀望,越远越好,逃之夭夭。
  然而仅仅两个月以后,唐小阮从美国回来,发现妹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。
  
  三
  7月7日,周日,七点。
  小谢不得不上闹钟起了个早床。一提起来就是气,本来早就安排好了礼拜六跟老大值班。周五上午,程抒扬在小谢开溜之前,忽然说他周六有事,跟黄卉换了班。
  啊?说换就换。
  “但是……程大夫……”小谢站起来,怯生生的说,“星期天,我哥哥要回来……”
  昨天才接到唐小阮的美国长途,说是回来只在北京停一天,立刻回上海。因为时间紧,小谢只好自己去他的宾馆,老远的。该死的程抒扬。
  他慢吞吞的说:“但是你不在这里守着,我就不能出去吃饭。”
  FT!难道说我不来你就饿死了。
  “我和哥哥很久没见了……”当然不久,但小谢有多想见一见刚从国外回来的哥哥,他们还有话要说。她开始担心,这个认真的程抒扬会不放她走。唉,他到底知不知道,见习生跟老大值班,规矩是可去可不去。病房里是这样,一刻都不能没有值班大夫。但是上个月在免疫科,她就偷懒从来没有周末去过病房,不知道那个老大怎么就好好的。
  “那你去罢。我叫护士帮我买饭好了。”程抒扬说。
  小谢忽然明白了。其实值24小时班的老大们一般都会这样。但是,让程抒扬跟护士们说去帮他买饭,是不是有点为难,呵呵。照说不该的,他也当了快一年的住院医了。她想了想,说:“我只是下午出去。嗯,等你吃完中午饭我再走。”晚饭,对不起,她就管不了啦。
  程抒扬好像是同意了。不同意我也得走,小谢想。
  不过,第一次值班就请假,真是有点对不起他。
  
  小谢赶到病房里的时候,刚刚八点交完班。程抒扬不知在忙些什么,小谢要去瞧瞧,又想他多半也不搭理的,索性躲到办公室里,准备明天的小组病历讨论。九点半,程抒扬忙完了,进来。小谢忽然想起,程抒扬说过要在值班的时候跟她讲一些事情,不由得紧张起来。
  原来程抒扬问她,将来是想当医生,还是出国什么的。
  小谢忽然有点感激。
  其实这种问题,大概程抒扬会向每一个见习实习的学生问一遍。每个人将来的打算都不同,医大的学生,很多人都是厌倦了的,将来一毕业就改行,一样干的有声有色。病房里的大夫们心里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不想做医生的学生,不用严格要求,考试过关就行。所以程抒扬自然要问问清楚,免得得罪人。
  但是在小谢,却是有些惊惶。
  她在临床晃悠了两个月,看来看去,七上八下的,可是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心里的想法。而且,她也觉得理当如此,人生茫茫,谁管的了谁呢。
  就为着这一点点感激,小谢斟酌了一下,不打算把“不当医生”这种话说得斩钉截铁:“或者是出国,或者回南方去。”反正是不要在协和。
  程抒扬还以为她的“南方”指的是家里。小谢说是上海,家里人的愿望,说着心里就有一点酸酸的。上海算什么,根本谈不上一个“回”字。
  想不到,上医出身的程抒扬,竟然对上海不以为然。他开始说起来他在上海两家大医院里实习,上海的病人太精明,不像北方人那样好打交道。也是很好的医院。来了一个病人,住院医看了主治看,主治看不出来再找主任,主任还看不出来,就去问那些老教授。其实老教授往往也不会说出什么来,就是一层层的把责任往上推。看不出来,就叫病人出院。也只有在协和,还会说去查查国外的资料,拿出来大查房,讨论一下,想追个水落石出。
  是这样么?
  小谢有点茫然,她以前还以为,协和不能挽回很多病人的生命,就已经很失败了。原来还有更失败的,呵呵。她想了想说,在呼吸科的时候,除了单纯的肺部感染,他们对任何病人都没有办法。最好也就是控制控制病情,然后就出院。下一次发病,再进来。有什么意思呢。
  是不是因为,做医生是我们的谋生手段。她等着程抒扬的解释。
  “我想,内科医生的确是做不了很多事情。但是我们能给病人缓解一下痛苦,使他们眼前过的好一点,就已经足够了。”
  “在协和做医生,可以学到很多东西。别的地方就没有这么好的环境。”
  学很多很多的东西。就像在小的时候,守着灯台读书,很多很多的书……很久没有这样的想法了。
  一时间,小谢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跟程抒扬讲。然而,程抒扬翻开了一本英文书,又陷入了思考。于是她什么也没说,低了头,继续分析她的病历。唉呀这不就是多发性骨髓瘤嘛,还有什么好分析的,圆珠笔在纸上划来划去,一些没有规则的道道。半个小时没写一个字。
  程抒扬起身喝水。小谢悄悄抬头,看见他手里的那只杯子,心里一怔。
  
  509,房门微微开着。还没有进去,就听见唐小阮在里面讲着上海话。
  小谢不由得停住脚步。哥哥是在给嫂子打电话呢,那个长着漂亮的娃娃脸的上海女孩。她还是等一等吧。
  房间里一股烟味儿,很呛。唐小阮抽烟抽得很厉害,他那当医生的妻子也管不住,更不要提母亲的规劝。小阮说,官场上混,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的。只是小谢天生就闻不来香烟,从小家里,古板严正的父亲自来是烟酒不沾的。
  拍了很多照片。唐小阮很有兴致的做成网页,让小谢一张张翻着看。网页还没有做完,剩了一些图片,也一起翻出来看了。“你倒是有闲心啊,”小谢打趣着,“难怪才两个月就长了这么胖。垃圾食品吃多啦?”
  “啊,真的很胖?”
  “你自己照照镜子,都变成圆的啦!没有秤过体重吗?”
  “我不敢秤啊。”
  影星的签名、中国剧院、南加州大学的图书馆、银行外面的半身雕塑……小谢尽量控制着自己翻页的速度。不知怎么了,她并不太想看这些花花绿绿的异国情调,好像只是在敷衍唐小阮,让他开开心,满足一下成就感。说起了国外,出国,又讨论到了小谢的前途问题。小谢暗暗想,今天什么好日子,这些人来教育我。
  西三环边上,走了快有一站地,居然找不到一家合适的饭馆。唐小阮摇摇头,决定带小谢去一家本帮菜的大酒楼。不要吧,北京的上海菜馆子很贵的,小谢说,你看外面停了那么多小车,是有钱人光顾的地方呢,咱们别进去。唐小阮算不算有钱人,小谢说不上,反正她自己绝对不是。她看见街角有一家小小的火锅店,拽着哥哥说干脆去那里。真是学生,小阮有点哭笑不得。
  于是兄妹两个就在这里重温起家乡的风味来。
  唐小阮说起自己妻子的意见。小谢的嫂子也是做医生的,替小姑打算,说什么东方医院之类要比你们协和舒服多了。
  “不过,在协和做医生,可以学到很多东西。”
  小谢说完才意识到,这是程抒扬的原话嘛。
  “这个月的老师跟我说的。”小谢索性补充了一句,顺势就用了老师这个称谓。
  唐小阮漫不经心的笑笑:“你那个老师,是个书呆子吧。”
  小谢一怔。
  书呆子,什么?
  忽然间,小谢愤怒了。唐小阮为什么要用这个词,他是不是忘了,他自己的妹妹也是一个“书呆子”!他工作头几年回家,看见上高中的妹妹一天有八个小时泡在书桌边,呵呵直笑,问她的眼镜又涨了几百度。今年寒假的时候,小谢带了一大堆书到上海去过年,唐小阮就他的宝贝儿子说,你姑姑可是个书呆子。小谢咬着嘴唇冷笑,唐小阮真是忘了,他自己十二岁的时候,本地有名的好学生,不也被人叫做“白面书生”来着。
  哥哥比程抒扬不过大了两三岁吧。这两人之间的差别,倒像有十年。
  然而她脸上转瞬平静了,笑着又把话题扯开了,只是今天绝口不再提出国,更不提唐小阮的上海。
  “要不要给妈妈打个电话?”唐小阮问。
  “不要。”小谢一口回绝。“你省点电话费好了。”
  但是唐小阮还是拨通了电话。小谢听见妈妈的声音,才想起来倒是半个月没跟家里联系,于是滔滔不绝的汇报起来,她现在又转到了一个新的科室,工作不是很忙,有很多东西要学,心电图啦,用药啦,也不知妈妈明白不明白。
  “那就要认认真真的学。你现在有没有经常看书?”
  “有的。嗯,我现在遇见了一个很好的老师,比以前的那些都好。”小谢扯到了程抒扬。是出于对唐小阮“书呆子”的反驳,她竟然没完没了的赞扬起她的“老师”来。老师如何如何工作敬业以身作则,如何如何耐心的解答问题,要求也很严格。
  等等。
“那好呀,”妈妈在电话那边,“老师严格要求是好事情。”
  小谢有点晕了。妈妈以为这是中学的班主任啊?怎么说出来的话,还和当年一模一样。
  她怎么又忘了,其实很多事情,妈妈已经不能够理解。也是她自己不该由着性子胡说八道。懒得解释,挂掉了电话。
  热气腾腾的火锅后面,唐小阮白胖的脸浮动着,淡去了一抹苍老的颜色。
  
  小谢从地铁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。长安街上华灯如昼。这会儿病房里早熄了灯,不晓得程抒扬吃过晚饭没有。那天晚上她睡得极不好,本来就多梦,一张张脸孔从眼前不停的晃过。有哥哥,有妈妈,有那些好好坏坏的同学,当然,还有程抒扬……
  第二天还要早起,去病房帮他抽血。小谢看见他慢慢的往试管里打血,仍是一声不响,忽然觉得有点惘然。早上八点交班以前值班大夫不能离岗,一般是跟班的学生买来早点。小谢犹豫了一回,终究没有开口问程抒扬要不要。
  在她犹豫的那一段时间里,唐小阮上了飞机,看见脚下繁华的京城远远的离去。另一端是他的上海,有着他的事业他的妻儿,下午就要去找领导报到。人刚到北京,就有一大堆电话过来催着他回去,处理不完的事情。
  唐小阮一度觉得,已经二十三岁的妹妹,有时的想法跟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没区别,连她那条麻花辫子也显得过于幼稚,简直像个乡下来的中学生。小阮这些年不容易,以至于他时时不由自主的陶醉在自己的奋斗和成功中。他很难体会小谢的迷茫与散漫。也管不了这么多,路要每个人自己走。妹妹现在再怎么喜欢幻想不切实际,终归会从这个“混沌期”里面走出来的。
  
  四
  心内科本来是一个相对轻松的科室。七月份病房里却颇收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病人。那天下午小谢去的晚,程抒扬已经收过新病人了,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病历皱眉头。小谢说要去问问病情。
  程抒扬懒懒的说:“这个病人不太典型,你要问就去问吧。”
  王淑芳,八十七岁的老太太,身体看着还好,人像小孩一样拎不清。小谢也不在意,反正有一个阿姨在旁边陪着,问她就是了。阿姨是老太太的大女儿。老太太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,大家轮班来陪床。“真是有福啊!”一边记一边恭维着。
  问到了一半,老太太不行了,后背又疼了起来,一脸痛苦。小谢只好跑去找老大。程抒扬过来了,看着,也没有任何办法。不一会儿,那一阵疼痛又过去了。
  这也是心绞痛吗?小谢满腹狐疑。
  根本就不像心脏病,是神经痛,也收到心内科来了,程抒扬跟黄卉她们抱怨着。原来是他们神经科一看见就说不收,先到心内科去排除了心绞痛再来。也有可能是带状疱疹,或者是异烟阱的副作用引起神经末梢损伤——老太太正在吃抗痨药。好厉害啊,小谢想,异烟阱的副作用里还有这一条?她是不记得了。
  不过老太太的病史里有过一次心前区的胸闷,这个倒是有点可疑,程抒扬说。最好什么时候再犯,给她做一个心电图。
  
  柳大夫也在收病人,半天都没问回来。原来是听不懂他们的方言,而他们居然也听不懂普通话。看看原籍,是温州的。
  “温州啊,”主治医曾大夫一听,就乐了,“程抒扬,你去当翻译。”
  程抒扬抬起头,苦笑着说:“我又不会讲温州话。”
  然而小柳黄卉她们立刻激动起来:“啊程抒扬你是温州人,那你很有钱啦是不是?”
  曾大夫则已经跟那个女病人开起了玩笑:“肚子疼啊,操心太多了是不是,觉得钱还没挣够?”
  女病人哼哼了一句,大概意思是两个儿子挣着钱呢,我才不操心。
  “程抒扬也不操心。”小柳继续拿程大夫开心。
  程抒扬有些尴尬,淡淡道:“我没有钱。”
  这边没有说完,王淑芳又疼了起来。护士过来找程抒扬,程抒扬只好又去看看。
  这还得了,阵发性的疼痛,一天多少回,值班大夫还不跑得累死。大家都说。这里病人家属已经开始埋怨程大夫了,老太太犯病了,你们也不赶快来,磨磨蹭蹭来了,老太太一阵也就过去了,有什么用啊。程抒扬颇有些委屈,他没有拖延时间。老太太又不是心绞痛,大夫看着也没什么办法。再说老太太发病的情况,他已经看见过了……
  他给王淑芳开了扶他林,每天涂抹三次。用扶他林止痛,小谢听了直想笑,可是,的确也没有别的办法。当然啦,拍片子,神经科会诊,皮科会诊,感染科会诊,慢慢的查呗。
  
  其实程抒扬的家在浙江温岭(呵呵,沧月故居,抓来一用),一座海滨小城,属于台州。虽然离温州很近,却是迥然的两个天地,容易被人混为一谈。
  病房里面,上至主治医,下至小护士,似乎人人都喜欢跟程抒扬开玩笑,小护士们尤其不会放过。护士长总是说:“我就知道程抒扬会过来。每次我刚刚把医嘱本拿出来,程抒扬就颠儿颠儿的跟出来了。”程抒扬也不说什么,默默的翻开医嘱本写他的。小护士跑到办公室,端来一个文件夹子:“程抒扬签字!”刷刷写了。忽然小护士冒了一句:“是不是有一种当经理的感觉?”小谢听在一旁,咬着嘴唇偷笑。过了好久,程抒扬才回过神来,轻声说:“什么啊。”
  小谢从来没有拿程抒扬开心过。程大夫一跟她讲话,就是一幅严肃认真的好老师的模样。小谢也就恭恭敬敬做她的小学生。其实小谢心情好的时候,是个伶牙俐齿得理不让的,同宿舍的女孩子有时都怕她。跟着95的实习生一起值班,也会指使人家来替她早上抽血,她自己好睡懒觉。所以呢,这一回,她绝不敢对老大放肆,万一玩笑开大了,程抒扬怎么办呢?虽然淡淡的不说话,也许当真心里生气,那她又该如何是好。
  小谢还听过一个笑话。95级的师姐徐明夷,从前也跟过程抒扬。办公室里大家一起吃西瓜,徐明夷忽然说:“程抒扬,我很少见你笑啊。老是板着脸。以前跟你打乒乓球,你也从来不笑。你笑一笑,给我们瞧瞧。”
  程抒扬拿自己的实习生没办法,只有不吭声。
  “程抒扬笑一个嘛。”
  徐明夷偏是不依不饶。她是一个清丽慧黠的女孩子,中学时拿过国际生物奥赛的金牌,保送到医大来,上下几个年级的人都知道她。看着是文文静静的好学生,淘气起来也让人咋舌。
  “笑一笑啊程抒扬。”
  程抒扬会不会脸都红了。小谢可想见,老大那时候要是真的笑了,一定比哭还难看。
  最后还是年长一点的叶大夫,实在看不下去了:“明夷你有没有男朋友啊?”
  “没有!”徐明夷说。其实她的男朋友都换了好几任了。
  “我可不敢给你介绍啊。”
  程抒扬的笑容,的确有点希罕呢,小谢想。也就是那一回,范教授训斥他们这些实习生和见习生,小谢躲在后面跟林染交换眼色,忽然看见程抒扬冲着她们笑呵呵的。——还幸灾乐祸啊?小谢只装作没看见。不过她发现程抒扬笑起来居然还是很好看的。至于平时,最多也就是偶然程抒扬要她干活儿了,脸上会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。其实他就是板着脸呵斥,小谢哪敢有半个“不”字?当然啦程抒扬是谦谦君子,他只会说:“唐大夫,你写一下今天的首查吧。”同时递过病历夹子。
  小谢轻轻的“嗯”了一声,自己拿到边儿上去写。
  “这么客气啊?”黄卉听在一旁直笑话。那时候大家已经共事了大半个月,小谢跟黄卉他们也能说说笑笑,唯独对自己的老大小心翼翼。其实那个时候,小谢心里对程抒扬是很有几分真心的尊重,不觉得他仅仅只是“讷于言”。……不过,徐明夷师姐,真是很优秀的女孩子。
  
  查完房以后,大家回到办公室,找回各自管的那一堆病历本。小柳又开始抱怨起来:“曾大夫也真是,又改了我的病历,只好重新打一遍。——他怎么从来不改程抒扬的。”
  病历是不能有涂改的,主治医生看了不满意,住院医就只好从头来,工作量很大。所以如今大家都用电脑打病历。只有程抒扬,从入院记录到出院记录,统统都是手写。
  “曾大夫看你是手写的,不忍心让你重抄。”
  “其实我打字很慢,老是把拼音弄错。”程抒扬说这几个字时,依然是不卷舌头。
  不过说他的病历从来不用修改,更多也是因为的确写得很好。程抒扬在上医毕业时就是尖子生,即使协和医大的学生,也没有多少人及得上。他本来就是一个很认真的人。
  不过这时候他却在对着病历出神。小谢见状,自己溜出去了。
  
  (如果大家还记得《夏天的素描》里面那个谁谁,就知道璎是移花接木了。不过,有谁还记得上个世纪的中学生作文?连璎都忘了那个作者叫什么。)浙江的方言,一个地方一个模样,他是当真不会讲温州话,即使是温岭本地的方言,也要渐渐的讲不清了。2000年的时候,他从报上看见,浙江省温岭市石塘镇,成为中国大陆上迎接新世纪第一缕阳光的地方,被开发成了旅游区,号称“东方巴黎圣母院”。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,仿佛赤色的海水又一次涨潮,冰凉的风拂过肩膀,然后水天之际漾出一缕灰白。
  到温岭是三十里,到海边的石塘也是三十里,那个叫做箬横的小镇。年尾的时候,四乡里的农人挑了山货、海鲜来赶集,拥挤逼仄的小街上充斥着咸腥的气息。等到除夕一过,大年初一早上,小镇上却是冷冷清清,家家户户都闭了门。这时镇南街角边上,一扇古旧的门板“吱呀”开了,出来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儿,一个面色发黄的年轻女人跟在后面,灰布棉袍后面掩着一个瘦瘦的小男孩。古镇的街道飘着清晨的寒气,杳无人迹。只有这老少三个,踩着一地落红般的鞭炮纸屑儿,匆匆的往镇北的车站走去。
  有时会等到中午,有时直到日落。台州是浙江境内唯一不通铁路的地区。暮色沉沉里开来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,车上下来一个瘦高的人,穿着蓝布中山装,胡子拉扎,看不出年纪,风尘之中,卷着遥远的潮湿气息。
  每年,就只有过年前后不到十天的日子,箬横镇南的老中医家里,清冷的阳光会从织着蛛网的窗缝间透过来,照着欢愉的人们。程抒扬怯生生的躲在属于自己的小书桌后面,慢慢的画着他的功课,一边忍不住好奇的看那个人,他们在切年糕,切青菜……
  “小扬,我们去石塘看海吧。”父亲扶住了孩子的肩膀。
  三十里泥泞道路,长长的伸向海边。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,吹着咸咸的海风,轻而且稳。冬日的大海被铅色的厚厚的云层压迫着,色彩黯淡而深重。波浪在看似淡泊的海面下汹涌着,如同按捺不住激动而苍凉的情绪。
  “一直往东,就可以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。”父亲的掌心干燥而清冷。程抒扬看见他满是皱纹的眼角,漾起一道道灰白发亮的光彩。
  云南。云之南。天空里白云如此遥不可及,那个地方,比云还要远吗?外公找来中国地图,一一的指给他看。那一年程抒扬记住了中国的三十一个省市自治区。外公是程抒扬的第一个老师,两岁的时候背千家诗,三岁的时候开始学算术。外公是小镇上唯一的老中医,念过不少书。程家唯一的孩子,也要是个出类拔萃的读书人。
  幼年的记忆,便是一个人坐在幽暗的阁楼上,就着窗棂间透入的缕缕阳光,读外公的藏书。厚厚的书本上,拂拭去陈年的灰烟,翻开来,从文字中收集那些无尽的冥想。
  程抒扬十一岁的时候,父亲才从云南调回来,靠着外公的奔走,在镇上的医院里找了个位置。这一年程抒扬考上了省重点的温岭中学。父亲背了行李,亲自送他去学校。走了一阵子,父亲就会累,坐在路旁歇息一阵,喘不过气来。程抒扬说,爸爸我自己来吧。父亲笑笑不让,仍旧扛起了那只旧藤箱子。继续往前走。
  他不像别的男孩子。初中三年,程抒扬没有让家里人操过心。周末家里人来看,班主任就说,这孩子很听话,安安静静的就知道读书,考试总是第一名。母亲回头瞧瞧,程抒扬一身宽大的旧衬衣,靠着墙边,一言不发,心想这才是我们读书人家的好儿子。初三时很多人都在为能否直升本校高中而焦头烂额。程抒扬只要好好的考完最后一场试就可以了。
  那一天出了考场,他忽然发现校园里的凤凰花开了,一点一点的猩红,零落在雨后路边的积水里,摇摇晃晃。后来水面上出现了一蓬白发,苍老得不能辨别。
  “小扬,来。”外公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。
  他不知道什么是“心脏猝死”。那张死亡证明上,草草的划着这几个字,后面一个大大的印章,猩红色。母亲又到什么地方去了。程抒扬说我要看看爸爸。外公摇摇头,不让他去。程抒扬哭了,他做了十几年的乖孩子,这时忽然哭闹起来,拧着外公的手不放。惹得医院里的白大衣们纷纷围过来。
  “怪可怜的,没了爸爸。”有人说。
  程抒扬听见这话,便渐渐止住了哭泣,看见外公如木叶萧萧的表情。(原谅璎,小说里一定要死人的。)
  “一直往东,就可以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。”程抒扬在学校里也说过这句话,惹来同学们一阵哄笑,有人就把地球仪搬过来比比划划,说一直往东,只会走回原地。程抒扬低了头做他的几何题,一声不吭。
  他们把父亲一直送到了石塘,面朝大海,潮起潮落。妈妈说父亲在云南的时候,最想念的就是东海边的潮声和风语。每年寒暑假,程抒扬都会回家,去海边扫墓。从温岭到箬横是三十里,从箬横到石塘还是三十里。一路迎着咸咸的海风,渐吹渐冷。春草年年生,看那灰黄的海面上,一点点苍白的阳光。
  高考时,很自然的选了上海医科大学,是外公和妈妈多年的愿望。老师们也都说,沉稳内敛的他,天生是做医生的料。程抒扬已经长成了高高个子的男孩,却仍然很瘦,自己背起了那只用了六年的藤条箱子,来到了十里洋场。那天下着雨,程抒扬没有伞,雨水模糊了衣衫和眼镜片。上海很大,却是灰色的,破破烂烂一座城。出门以前外公给上海的一个远房亲戚写了信,盼他们照顾程抒扬。那封信石沉大海,没有回音。也是,这么多年没联系了。
  宿舍里已经住进了两三个同学,都是上海人,还有他们的无微不至的父母。他们匆匆的扫了一眼,这个穿着象牙色旧衬衫、孑然一身的外地学生,便掉过头去,依然用上海话彼此寒暄着。
  程抒扬面无表情爬上了自己的床铺(不如像大侠一样跳上去?),把藤条箱子翻开,一件一件的清理自己的行李。箱子的角落里,露出一只白色的搪瓷杯子,上面印着红色的喜字,已经淡淡的褪了色。
  上海的自来水,有一种极重的漂白粉味道。
  父亲说过,“一直往东,就可以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。”
  
  五
  下一次值夜班的时候,程抒扬收了新病人,34床,是一个心衰发作的老人。小谢自己去问了问,又以见习生的仔细和不厌其烦,从头到脚一处不落的查了一遍。老人喘着气躺不下去,一面就对小谢说,落了这样的毛病,活着真没意思。
  “别这样讲,您才60,还有很多年好活呢!”小谢笑着说。
  程抒扬慢慢的写完了他的病历,就把小谢叫过去讨论。小谢夜里回来,看书看到很晚。梅梅她们发现小谢忽然忙了起来,都有些诧异。心内科是相对轻松的一个科室,不晓得她有什么可忙的。小谢其实懊恼透顶了,她不会看心电图。从前上课的时候,背了几张标准的图样应付考试,竟也全部做对了。可是程抒扬拿出病人的心电图,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。程抒扬又是诧异又是好笑,不相信医大的学生居然敢声称自己不会看心电图。小谢觉得很为难,再看看那图纸,益发的头晕。一咬牙,索性说:“你不用讲了。我自己回去看书。”
  第二天早上交完班,小谢就开始头疼,悄悄去找林染。
  “好像有点发烧?”
  小谢叹气,心想程抒扬今天下夜班,应该早一点回去,这样她也可以走了。但是程抒扬偏偏又不走。其实上午没有什么工作,她默默的捧了一本心电图入门到隔壁办公室去看。如此混到中午。下午有课,倒是理所当然不用来。到了周末下午,小谢决定去看看病人。
  她也学着程抒扬每天的规矩,先翻翻病历本子。值班的王大夫看见,说唐小谢你的老师刚刚走。
  “哎。”小谢居然觉出一点点庆幸和释然。
  看完了病历,病人们都没发生什么事儿。心内科的病人有钱有地位的居多,对小大夫也会保留一些礼节上的客气。小谢一个一个问过来,无非是吃饭好不好睡觉好不好,今天有没有发病。程抒扬每天早上查房,总有一大堆话好问病人,小谢想都想不出来。34床吃了药,夜里已经能够躺下睡觉了,腿肿也消了,此时正在阳台上溜达。看见唐大夫过来探望,倒像很高兴的样子。程抒扬说过他的心衰本来就不是很严重。但是不应该这么早下地活动。小谢说了他几句。她发现老人是个随心所欲的,不把大夫开的药当回事儿。当初要不是随便停了药,也不会发作住院。这种病人,拿医生的行话讲,叫做“依从性不好”。
  “不是我孩子死活拉我来,我这辈子也不进医院的。不过我要谢谢你们这些大夫。”老人说。
  教育病人当然也是医生的责任,小谢少不得规劝了半天。知道说了也是白说,未必她的话比程抒扬的更得人心。再说那些话,连她自己都不大信。这些病人,一个个都是阅尽人间悲欢的,自有见解。可她自己才几岁,怎能懂得生死,又怎能说服别人?
  不过那天小谢发现,没有敬爱的老师在场,她倒是可以工作得非常逍遥自在。怎么会这样呢?她有点哭笑不得。从那以后她有了一个新的爱好,下了班晚间到病房里去。程抒扬有时会工作到比较晚,小谢就等到九点钟病房熄灯了,从自习教室过来一趟,就着护士台里面幽暗的灯光,慢慢的清理病历。
  今天的化验单还没有贴。小谢找来胶水,一张张粘好,用红蓝笔勾上标记,再把血常规抄到表上。34床的B超回来了,肝胆胰脾肾未见异常。也好,若有什么异常,怕是他也不愿往下查。病人们都睡了,病房里静悄悄的,只听见监护器滴滴的响。小谢动作很轻,细细的写着,心想这种感觉真不错。想着想着,黑暗中忽然白衣一晃。
  “啊?你还没走?”正看见程抒扬苍白的脸。小谢吓了一跳。
  “嗯,有些事情没处理完。”他弯下腰,把一本病历塞回了柜子。
  “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吗?”小心翼翼的问。
  “没有了。”
  “那我走了啊。”
  小谢觉得自己简直狼狈死了,抱起内科书就出了病房。才进电梯,却又想起书包还在四楼骨科,同学阿舍的办公室里,只好回去拿。“你撞见鬼了?”阿舍笑得十分诡异。
  “就是嘛,见鬼啦。”小谢撇撇嘴。
  四楼,电梯门开了。小谢低头进去,竟发现老大赫然的靠在对面。
  “……程大夫。”
  “你们97的还住在基础所吗?”程抒扬的声音飘过来。
  那时医大的学生正为了搬宿舍的事情,跟校方闹得不可开交。
  “是啊。”小谢想了想,又说,“95的不想搬家,学校逼着他们搬。”
  没话找话,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。电梯到二楼,程抒扬出去了。小谢决定到一楼再下。
 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刹那,看见他的白衣,在夜晚幽静的住院部大厅里飘飘荡荡。(鬼呀——)
  
  八月里,小谢可以每天跟着韩清秋一起查房。小谢量完血压报出来,韩清秋记在本子上。韩清秋说几床几床的片子回来了,小谢就插上在灯箱上一起看看,肾上腺的肿物在哪里。韩清秋家里有事儿急着回去,小谢就把新病人的入院记录在电脑上打出来,等她自己回来再写首程。小谢要向主治医生武大夫报病历了,韩清秋会让她把自己写的病历打印出一份来好一边看着一边说。不用彼此猜度什么,事事都合作得天衣无缝。内分泌科其实是个极沉闷的地方,因为过于沉闷,教授们都喜欢挑剔住院医写的病历,批评起来很严厉。韩清秋被挑了刺儿,也会向小谢诉诉苦。但其实见习医生小谢过的相对轻松。
  韩清秋已经结婚了,值夜班的时候跟老公打电话,还要一边的撒撒娇。小谢听在一旁,心想她倒是个很幸福的女人。韩清秋说,她看见同学家的宝宝,就也想要一个孩子,连名字都想好了。小谢摇摇头,小孩,不会很烦吗。韩清秋笑笑,不跟这种无知女生计较。
  自己幸福的人,会让别人也跟着快乐。韩清秋很苗条,两只肩胛骨撑着白大衣晃晃悠悠,有点滑稽。小谢跟在背后,看见她这个样子,会恍然的想起程抒扬。同样也是瘦瘦的肩膀支起白大衣的背影,却孤傲而高绝,小谢总是跟不上他的步子,难免自惭形秽。
  那天一早交班前,几个住院医讨论起房颤发作的处理,程抒扬侃侃而谈,比谁都明白。林染朝小谢瞪了一眼,意思是你的老大真厉害。小谢也就拿出了一副得意的笑容来。真是无聊。程抒扬留给小谢最深刻的印象,倒不是那张淡漠的脸,而是背影——如一片阴云笼罩了她的生活,甚至当小谢离开许久了,依然时时的思忆着,走不出程抒扬浓重深刻的阴影。
  
  那天晚上,韩清秋一边聊着,一边抛过来一罐毕咖索:“咱们的病人送了一箱,你拿着喝。”
  小谢笑了笑,却不去拉环扣。
  其实小谢不喜欢咖啡。但是因为熬夜,时时的喝。一盒一盒买来打折的三合一袋装雀巢,早上空腹一杯,像吃药一样的灌下去,能够撑到中午不犯困。咖啡把喝水的塑料杯子,染成了洗不掉的褐黄色,看着脏,扔掉,超市里再买一个样式新颖的。如此,上大学以后也不知换了几个。医院里的大夫们都把杯子放在窗台上,一排。多是不锈钢的保温杯,饮料的玻璃罐,也有小谢那样学生用的透明塑料杯。边上却是一只白色的搪瓷杯子,居然印着浅红色的双喜字,旁边对称的两只凤凰。
  小谢眼尖,第一天走进心内科办公室,就看见了。先是觉得古怪可笑,然而渐渐的却笑不出来。
  那只杯子倒是洗的很干净。
  好像现在很少见到有人用搪瓷杯子了,梅梅的架子上还有一只,用来装肥皂。小谢的呢?小时候学画画,父亲拿了一只很小的搪瓷杯子来。杯子上两朵雏菊,一朵红的一朵黄的。结果小谢没有画出杯子的素描,倒是用彩笔画了两朵花。后来带着杯子到幼儿园里,发一种药汤,每人一勺,要喝完,好苦。再后来呢,杯子放在玻璃橱里。小谢放学回家,一个人,把玻璃橱拉开一条缝儿,从小杯子里面,拈出自己小屋的房门钥匙。那只杯子实在太小了,只够她伸进两根手指。高中时搬了家,那时小谢在学校里。过了几年忽然想起红色的黄色的雏菊花,再也找不到,想来丢失了。父母都是很俭省的人。但是小谢那只小小的搪瓷杯子却真的找不到了。
  却还留着当年的画稿。那时唐小阮还在家里,春天了,江风凛凛。父亲找来竹篾,扎成“王”字。小阮裁下一张张用来做算术的草稿纸,胶水贴上,还做了两条细细长长的飘带,宛如女孩的麻花辫子。
  小谢说要给素白的风筝画上花儿,那时候多么喜欢色彩。小阮就让妹妹画。风筝不如白纸,画出来的雏菊没有涂好颜色,惨惨淡淡。
  江风起处,遥遥一线。风筝猛地一抖,呼啦啦乘风而起。放线,快放线。小阮紧张而兴奋的奔跑起来,
  长长的沙渚上,小谢跟在哥哥后面跑,大声的叫着:风筝飞到对岸去了,飞到对岸去了。长江浩浩荡荡,横无际涯,隔断了他们的视线。风筝在接近云端的地方扬起头,飞到了那一边。小谢无忧无虑的叫着,好像自己也飞到了江那一边似的。
  风筝收回来,破损了白色的羽翼,那两条长辫子也被吹得没了踪迹。小阮说,明年再做一个吧。明年。
  记不得小阮的最后一只风筝,是哪一年做的。后来小谢到了北京,春天,秋天,天安门广场有人放风筝。碧色琉璃的天空下,五色的风筝争奇斗艳,蝴蝶燕子百足虫,琉璃厂和工美大厦有着各色的艺术风筝,不讲究的可以在小贩手里买尼龙布的,都很漂亮,足以滋润那些看不够繁华艳丽的眼睛。
  小谢没有亲手放过风筝,也渐渐忘却了风筝是怎样飞上天的。那只小小杯子,还有小屋的房门钥匙,都成了埋葬在记忆里长眠的幽灵。
  她把思路慢慢的收了回来,看见窗台上的白色杯子,绘着古老的图案,静若处子。她仿佛看见红色与黄色的雏菊从坟墓中苏醒,微微张着褪色憔悴的花瓣,向她粲然一笑。(天啊,连文字也成了断线风筝,跑题老远收不回来。)
  不是没有过纯如甘澧的梦想,却轻易的就上蒙了风尘,滞留如死水。似乎不必埋怨年华的枯寂无情,只是因为人心过于脆弱,不堪一击吧?
  “Thou still unravish’d bride of quietness, (你委身“寂静”的完美的新娘)
   Thou foster-child of silence and slow time,(受过了“沉默”和“悠久”的抚育)
  Sylvan historian,who canst thus express(田园的史家,你竟能铺叙)
   A flowery tale more sweetly than our rhyme(一个如花的故事,比诗还瑰丽)”
  (呵呵,也不至于成了出土的希腊古瓮吧?)
  
  程抒扬下了班就回宿舍,很少上街去逛。无非是每个月去一趟超市。
  周末的晚上人多,每个收银台后面都是长长一串人。这家超市位于朝阳门外,外交部大楼的对面。周围的小区里大概是中上收入的人居多。超市里的顾客,男女老少,十个里面倒有九个是超重体型。程抒扬有时就会想,这里的心血管病糖尿病发病率一定很高什么的。
  等了二十多分钟,终于付完钱出来了。天已经黑了,隔壁的星巴克里面灯火辉煌。程抒扬本来应该直接出去等公交车的,不知出于什么念头,回头看了一眼星巴克的大窗户。
  远远的,不甚明亮的角落里,坐着一个衣着优雅的女郎。短短的头发,清秀的面庞,肩上挎了一只银蓝色的精致皮包。那张脸好眼熟啊,程抒扬犹豫着,可是又想不起来是谁。可如果不是认识,她却为什么好奇的看着自己。
  女郎忽然笑了,冲着程抒扬挥了挥手指。她笑的时候,鼻梁上泛起了细细的皱纹,一下子显出了天真的态度。程抒扬想起来了,推开玻璃门,走过去,淡漠的笑容中掩不住惊喜:
  “王童。”
  王童的眼光只是轻轻滑过窗外。不像程抒扬的犹疑,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。实在是因为程抒扬的变化太小了。超市的满目琳琅之中,程抒扬的模样毫不显眼。一件学生才穿的棉质T恤,厚厚的眼镜片,还是当年温岭中学那个腼腆文静的尖子生。她真是很好奇,上海六年,北京四年,这个人真的能够一点都不改变吗?
  “协和的医生,了不起啊。”王童客气的说。“以后可以找你看病了。”
  这种话程抒扬大概早就听够了,只能是笑笑。
  程抒扬也想,王童已经二十七岁了吧。这样年纪的女子,周末的晚上,如此装束,一个人坐在星巴克里面,也不像是在等人。高三毕业的时候,王童是班上的团支书,标准的学生干部,后来保送到浙江大学去,念国际金融——那几年最热门的专业。
  “把手机号留给你。你的呢?”王童最后说。
  现在的女孩子流行在彩壳上贴上与BF的合影小照。王童的手机上面,倒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。其实那里原先也是有贴画的,王童把那个老男人的脸,连同他的号码,他的铃声,统统清理出了她的手机。就如同当时他把她的名字从部门名单里划出,而她也毫不犹豫的把他的领带、拖鞋、洗面奶、剃须刀一起扔出了自己的公寓。(恶作剧心态不说,这一段着实也太拙劣了,555555555不知道该怎么写。)
  
  早上去看病人,小谢又比程抒扬来得晚。王淑芳的女儿依然是不满意,老太太现在吃一次早饭都要疼上三回。“扶他林,天天在抹吗?”
  “怎么没有抹,有什么用啊!”
  小谢咬咬嘴唇,说我们还要给老太太查,神经科会诊快来了。她俯下身去量血压,老太太昏昏沉沉的,忽然伸出手,去摸小谢垂下来的辫子。
  “程大夫怎么说啊?”这样的问题,小谢倒问起了病人。
  “哼!他还能怎么说。”那个阿姨板起了脸,过了一会儿忽然说:“唐大夫,你们每天来两趟,你干吗不跟程大夫一起来啊?”
  小谢气得发晕,扯下了血压计的袖带,一脸微笑的说:“谁高兴跟他一起呀。”
  从那以后小谢决定少去看病人。然而这种想法还没有执行多久,程抒扬就开始教她写病程。而不看病人是决计写不出像样的病程来的。也不是第一次写,上个月在免疫科,小谢帮那一个老大炮制过许多,知道这种东西可以没话找话,“编”。可是程大夫必是看过了病人,胡乱写了,只怕骗不过他,没的又讨一顿教育。认真一点倒也不难,只是五个病程她居然可以写一个多小时,真是文思阻滞。担心写不好,遣词造句都费起了斟酌。
  跟着程抒扬,实在是费心思,小谢跟梅梅抱怨着。
  “不过小谢啊,”梅梅呵呵的笑着,“我看你这个月,真是前所未有的用功。那个程抒扬好厉害啊。”
  小谢笑道:“将来你到内科轮转,如果遇见程抒扬,就去跟着他吧。他是个很好的老大。”(回头就有人扁她,竟然推荐这样一个**)
  
  
  六
  34床的病一天天的好起来。主治医曾大夫觉得他的心绞痛不太明确,希望他做冠造(冠状动脉造影)证实一下。程抒扬找来了老人的独生儿子,说了半天。小谢坐在一旁。她很不喜欢听程抒扬这样讲话,说的倒不少,公事公办滴水不漏,跟谈生意似的,温州人啊?她凭直觉知道,有些病人们不怎么喜欢程大夫。虽然认真负责,为人这样冷傲。像那个王淑英的大女儿,不就是不满来着?
  可是另一方面,程抒扬有这样的姿态,倒也很容易使病人心生敬畏,想象这是个对学问一丝不苟的协和大夫,好像那些传说中的科学家一样。所以听病人唠叨闲话这种事情,大概程大夫是自然免疫了。而作为见习生的唐大夫小谢,总是不得不奉陪到底。
  那是个孝顺的孩子,听见程大夫这样讲,也就同意了,签了字。程抒扬就给34床开了抗血小板的药,准备手术。做冠造的前一天,老人忽然表示,他不想做冠造。
  “他怎么了?”小谢听见说,吃惊的问程抒扬。
  “他又不想做了。”程抒扬淡淡的说,“这个人,本来就不是很想治病的样子。”
  “那——怎么办呢?”
  “停药。”
  第二天早上,小谢自己去看34床,问问他是怎么回事。其实不问,她心里也有几分数,似乎老人家境不算富裕。做一次冠造就要五千,如果发现了有冠脉狭窄,放上支架,费用就要论万了。老人还是那样的一些话,他要活的实在,与其病病秧秧的让孩子为难,不如早走几日。这一回他跟见习大夫讲起了上帝。小谢有些诧异,难道他是信教的?老人说起上帝如何的不公平,却让他得了这样的病。“您的心衰并不很严重,好好吃药是可以控制的。”小谢说。老人说他不愿受那些拘束,吃药啊,住院啊,人活一世为的是什么,到了这样田地,生死都无所谓。“别这么说啊,哪里至于呢!您孩子听见了要有多难受。”他是为了孩子好。
  见习医生在床边站了十来分钟,以至于没有时间去看别的病人了。只是她仍旧无话可劝。
  自己的母亲不也早就说过,要是将来得了重病,“你们千万别为我花钱,死了也罢,我是无所谓的。”
  
  临时取消手术,曾大夫未免有些不高兴。看看病历本子,说34床病人该做的检查都做了,就说安排他出院吧,这个病人是不太配合,再住下去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别的,本来床位就紧张。
  不料老人一听曾大夫叫他出院,忽然就怒了。我是家里没有钱,你有钱也不用这样嘲讽我,赶我走。
  “您正在气头上,我们就不说了。先不说了,好吗?”曾大夫在无可奈何中,似乎也有些恼怒,“待会让程大夫来跟你谈。——你跟程大夫去谈,好不好?”
  查完房后程抒扬只得去,小谢忍不住跟着,看看老大怎么跟34床说。
  不知是不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觉,程抒扬说话的语气似乎比平时要温和些。他还是淡淡的,把曾大夫的话大致的重复了一遍,冠造我们只是提议,做不做是您自己的决定,我们不会因为你要求取消手术而有什么想法。34床总不能跟程抒扬发脾气,毕竟这一个,是每天认认真真来瞧他的大夫。程抒扬说,您现在情况很好可以出院了。只是前天查的肝功,转氨酶偏高,出院以后两周内要复查一次,如果没有降下来,再在门诊看看。
  小谢听见一惊,真是呢,前天的化验单上,34床的转氨酶的确不正常,她倒忘了。
  您这个病,需要长期规律服药,而且要定期在门诊随诊,否则很难说什么时候又犯病,很危险的。出院带药我会给您写好,包括用药方法,到时候在药房取。这些药吃完以后,您再到门诊看一看,调调药什么的。
  以老人的脾气,别说随诊,连程抒扬开的药他都不会吃完吧。住院的时候,怕他不肯坚持治疗,程抒扬给他开的全是最便宜的国产药,以至于曾大夫看着医嘱都好笑:“程抒扬很支持国货啊?”
  老人望着程大夫:“将来门诊是程大夫您给我看吗?”
  “不是。”
  小谢咬住了嘴唇。呵呵,第一年的住院医程抒扬,要熬到有资格出门诊,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啊。
  “那是唐大夫?”
  见习医生差点晕倒。
  程抒扬解释着:“不是的,我们有专门看门诊的大夫。您去找他们,是一样的。”
  
  小谢再一次自己去看34床时,不免又劝了几句。
  倒不是因为一定要帮着主治医生讲话。小谢是真的觉得曾大夫不错,不希望病人怨恨他。她跟过好几个主治医了,说起来各有各的风格,但其中并非没有优劣之分。曾大夫年资不算高,和所有的协和内科医生一样敬业。他是个开朗的人,查房的时候会跟病人说几句玩笑话,问“您贵庚”,对下面的住院医颇为亲热,没大没小,管黄卉叫“小卉同学”,还时不时搂搂程抒扬的腰。(小谢第一次看见,以为是BL。)
  “我发现程抒扬总是很快用上了安体舒通。能想到保钾这个问题,说明你的思路很超前。但是安体舒通的利尿效果很不好,我觉得暂时没有必要。程抒扬,麻烦把安体舒通先停掉,好吗?”曾大夫很信任手下这一拨住院医,基本上不改他们下的医嘱。偶尔改一改,也是商量的样子。这是主治里是不多见的。
  再好心的主治医都会被病人骂。呼吸科的留大夫如此勤勤恳恳的好人,还被一个肺癌的老人骂得狗血淋头。大家都是历经艰险的了,曾大夫决然不会把34床没由来的愤怒放到心上去,也就吩咐程抒扬给他办出院,门诊随诊,如此而已。
  “曾大夫没有那些意思,您不要误会。”小谢说。
  “我知道,”老人好像很理解的样子,“他是你的老师,你当然得向着他。我明白。”
  小谢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
  “这样的人我早看透了。”
  小谢不知道从何说起。忽然心里一凉,也许……事情并不像她理解的那样。其实,她一直很想知道程抒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。不过程抒扬怎么可能对她讲。
  “唐大夫,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。”老人忽然说。
  小谢愣了,旋即笑笑:“哪有。”
  老人很认真的说:“因为你谦虚。不像他们。”
  小谢哭笑不得。恐怕她只是怯懦,并不谦虚。何况在这个医院里,没有人认为谦虚是一种美德。只是她总有些感激这个不合时宜的老人。毕竟以前从来没人说过,她唐小谢会是一个好医生。
  
  早上抽血,程抒扬说34床出院前还要再给他查一个肝功,看看有没有降下来的趋势。
  “拿我做实验啊。”34床看着胳膊上的止血带,冷笑着说。
  小谢愣了,虽然说给病人抽血是协和医院见习和实习医生的功课之一,但是他们都会抽的很好。毕竟是给病人自己做必要的检查,34床怎么能这样说话呢。她忽然觉得好委屈。
  做医生的要处处想着病人心里是什么感受,病人何尝想到要理解医生们的想法,误会起大夫们来简直是轻而易举理所当然。稍稍一点闪失,就被他们看成了白眼狼。什么啊。
  小谢当然也不能责备34床:“这不是做实验。”
  下午,王淑英的片子回来了,果然是椎管内的肿瘤压迫神经根。程抒扬摇摇头,这么大年纪,看看神经外科肯不肯给她做手术吧,又要去跟家属谈话。老太太那些儿女,是不容易对付。
  化验单也来了。“34床的肝酶还是很高啊,”程抒扬喃喃自语,“这样就让他出院了。曾大夫也不说什么。”
  
  第二天34床换了一个病人,心梗后的,准备做冠造。程抒扬说那个病人很合作,于是小谢就去问诊,查体,准备写一份大病历,还学着程抒扬的样子,把他的心肌酶谱画了一张表,分析分析。病人是某个大厂的党委书记,人很有风度,连带着家属也是有钱人的风度翩翩。小谢写着写着,没来由的长叹一声。这份病历好好写,写了给程抒扬批改吧,就快要出心内科了。只是——
  “我还没见过平板试验是什么样子的呢!”小谢忽然冲着程抒扬说。
“下礼拜一要去做的。”程抒扬指着排班表。
  “还是门诊二楼心电图室中午一点半?”
  “嗯。”程抒扬说,“对了,上一次平板取消了。没有通知你——”
  大半个月了,居然你还记得。
  “你后来知道吗?”
  “知道。” 小谢笑着说,“——我中午去看,没有人啊,就回去睡觉啦。”
  做完平板试验,七月也就要过完了。黄卉策划着要曾大夫请大家吃饭,定好时间地点。“小谢也要去啊。”
  小谢抱歉的笑笑:“真是不幸,今天晚上我老大值班。”
  本来不该程抒扬,偏偏他没事儿又换班,好在小谢都麻木了。下个月他也要走了,去消化科。
  “没关系的你就去好了,值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黄卉怂恿着这个老实的孩子。
 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小谢当然知道。但是这一天,她很没有心情跟着大家去闹。
  “你不会是等着程大夫单独请你吧?”黄卉冷不丁冒了这么一句出来。
  “啊?”小谢忍俊不禁,“我可不敢指望。不要我请他老人家吃饭,那就不错了。”
  黄卉就没再说什么。
  
  七
  十点半,小谢看够了石榴花,武大夫也终于查完房。今天却不能走,内分泌科的主任孟教授要来。武大夫挑了三分疑难的病历,说让孟教授看一看,怎么处理,拍个板。
  孟教授是大忙人,大伙儿等她等到十一点半。张旭又是呵欠连天。终于来了,却没有看病历,先说起这个月被拉去学习,九月一号,新的医疗事故处理办法就要执行了。
  “大家看了那个法规都说,将来的20年里面,如果那个医生说他没有出过事,那只能是他这20年从没干过活儿。跟我们讲课的律师,也是学医出身,比较了解,就预言说这个法规必然是中国法律史上最短命的。”
  武大夫说他也看过了,很多规定莫名其妙。像血液科给白血病人打化疗,打出三系血细胞下降,这也算医疗事故,那血液科还治什么病关门算了。还有甲亢病人用核素治疗,几乎不可避免的会导致甲减,这在国外是常规,在国内又可以算医疗事故,核医学科这一项业务,从此也不用再开展了。还有说用药不能超过说明书剂量,譬如强的松的说明书剂量都是40毫克,只够一个中等量的。那狼疮脑病的病人、肾衰的病人来了怎么办,1000毫克的冲击疗法到底上不上,还是看着说明书,让垂危的病人就这么等着。虽然救命要紧,但明知道冲击疗法很容易导致感染,到时候病人又可以告状说是医疗事故。谁还敢?
  张旭哼了一声,就是一帮什么都不懂的人瞎捣鼓出来的,骗得老百姓叫一声好,以为自己就是立了大功了。
  “我们这里也还有病人,恶狠狠的说九月一号见呢。”武大夫冷笑着。
  “将来医生越来越没办法当了,”孟教授说,“从前都是说,凡是要为病人着想,现在不能这样了。从前说是医生和患者共同与疾病作斗争,现在人家提倡患者是消费者。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。先保护好了自己,再去想病人怎样怎样,没办法。以前我们都强调,要你们认真写病历,多查书多讨论,因为病历是协和宝贵的研究资料。现在不行了,病历是用来打官司的,病人都可以拿出去复印的。写得简单一点,那些不明确的研究结论都不要往上写。搞不好将来就害了你。
  “病人可以随便告,什么都要我们反举证,就算你拿得出凿凿的证据来,哪里陪的起这么多时间精力。别说名誉什么的,就更没有人管了。我问律师,你们司法界允许的错误率是多少,他说是百分之二十。那我说怎么能要求医生的错误率是零。他只能笑笑说你们这是人命关天。但是又有谁来保证我们医生的权利,医生的命就不是命。国外是出了事情有保险公司负担。国内没有人管,好一点的还有医院来赔,搞不好医生自己担着。一个医生能有多少收入,动不动几十万谁赔得起,弄得不好还要进监狱,一辈子都完了。”
  小谢猛然一惊,想起呼吸科还养着一个肺癌的病人。因为当初有个研究生手术时不小心把一段导丝留在他身体里,弄出了不小的纷争。最后病人的儿女是赔款也拿了,也还要医院养着。其实跟导丝有多大关系,病人已是癌症晚期,天天靠吗啡过活,全身插满了管子,没有几分钟神智清醒。当时那一男一女恶劣已极,每天轮番到呼吸科病房来闹。从不去看看老父,只是对着大夫们颐指气使的,扬言要主治医成天守着病人才好。
  那个闯祸的研究生呢,医院的处分是没有学位,结业以后自己回家去。念了本科念硕士,念了硕士念博士,一年年见习,实习,住院医,医学博大精深,学无止境,还要忍受清贫和孤寂。有谁是容易过来,偏偏毁了一个人,如此轻而易举。甚至院里的言论,连同情那个研究生的都没有。没有人问,他将来怎么办啊。
  孟教授还在说:“……那个用利福平导致过敏的医生,被判了四年啊。事情一出来,都说大家从此再不用利福平了,虽然利福平是结核的特效药。最后病人结核治不好,那也没有办法。我们承认医术低劣好了。看着吧,将来是谁也不敢用新药,谁也不敢大胆治疗。到头来吃亏的,还不是病人。
  “卫生部拿了这么个东西出来,等于作茧自缚。开篇就是说为了促进医学的发展,其实完全是在阻碍医学的发展。”
  韩清秋默默的瞧了一眼小谢。小谢涩涩一笑,她听得心乱。连主任都想不明白的事情,她当然也理解不了。她对韩清秋说过,反正毕业还早,见习医生,不用承担任何责任。将来的事情,谁又说的明白。
  孟教授絮絮的说了许多,看来是真的太激动了。最后她终于翻开了病历本子,瞧了瞧武大夫的处理意见,却也没认真说出什么来。大家都知道,孟教授今天根本就没心思看病人。那也只好就这样过去。第三个病人还没看,呼机响了,又是找科主任开会。“下次再说吧,”孟教授匆匆起身,却还不忘再关照一句,“大家以后一定要注意。”
  没来得及查的病人,正巧是张旭管的。他见主任走了,苦笑这说,她少说点什么医疗事故,这三个病人也就查完了。然而孟教授那些话,搞的大家都跟她一样灰心丧气的。
  孟教授已经很老了,花白头发,有一张慈祥的脸,令小谢不由得想起那个大一时给她写信的高中老师。当年,老师在晚自习的时候,把小谢叫到办公室里,也是苦口婆心,循循善诱,勉励她作一个真正的学者,让她去看居里夫人的传记。结果小谢却找到一本林巧稚传,后来考了协和。很多年,小谢有多么感念那个老师。如今这些回忆,埋葬在凌乱纷纭的尘世角落里。小谢,你能不能耐得住寂寞呢?
  
  看看12点都过了,武大夫就说大家都辛苦,他请吃饭。韩清秋,张旭,换了衣服去,对面的桂林菜馆。带着你们的学生,也一起去。小谢悄悄看韩清秋的脸色。“去吧,把白大衣挂在屏风后面好了。”她心知无幸了。还要在武大夫手下干半个月呢,乖乖的去吧。
  跟着他们一起吃饭,真的很沉闷。小谢忍不住跟韩清秋讨论起可乐鸡翅的做法来。张旭对着一桌子美食,一脸的无动于衷,只顾给他的女朋友发短信,很长时间。张旭在石景山那边租了房子,一心等着女朋友毕业后从外地过来。每天坐地铁来来往往,打理家务。还没结婚,倒已经成了恋家的好男人啊呵呵,小谢心想。
  是不喜欢一起吃饭这样的事情。但小谢很清楚的知道,不参加科里的活动是极不得体的。再不喜欢也要去,完成任务一样。做见习大夫的,怎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。但是在心内科的最后一次却放任了自己。她最后也没有听从黄卉的意见,没有去聚餐。
  那天晚上在办公室外的阳台上,望着不远处王府井的灯红酒绿,小谢心里空到了极处。
  程抒扬发现她来了,有些意外。“这样的事情你总是不去吗?”
  当然不是。就只是今天不想去罗,不想就是不想嘛。小谢想起来程抒扬好像说过他不太喜欢一起吃饭什么的。于是笑:“你不也是不想去吗?”
  “我要值班啊。”他不以为然。
  小谢就不再说什么,低头看她的书,糖尿病,明天她要去内分泌科了。程抒扬也开始看他的书。一直以来他们也就是这样值夜班的。
  如今小谢在饭桌上,对着茶杯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情,黄卉那句话问得很奇怪,她忽然害怕起来。但是……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?
  那时办公室里静得厉害。小谢回味着这种情形,似乎在记忆中存留了很久。闷闷的读着书,如同一只淡白色的剪影,浮在灯影憧憧流光异彩的城市上方,却如此飘浮而虚幻。凌乱的回忆使她一个字也看不下去,不得不扯了一张化验回帖单,洋洋洒洒的写起东西来。(参见《四季》:P)直到有同学来找她,她便乘势向程抒扬告辞。
  那是她第一次夜班早退,当然以后也没有机会再早退了。程抒扬轻轻的“嗯”,算是回答了她。回到宿舍里面,阿舍和毛毛在,跟着电脑唱得开心:“……写在西元前,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,几十个世纪后出土发现,泥板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……”
  小谢盯着屏幕上变幻的歌词,直发愣。
  “我感到很疲倦,离家乡还是很远。害怕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……”
  
  “今天要给陈莉莉再查一个空腹血糖,昨天那个有问题。然后,嗯,黄艳的CT片子回来了,肾上腺没什么。肝脏好像有点问题,看不出来,请消化科会诊。”下午,韩清秋一边想着,一边跟小谢交待。
  小谢说:“我看见眼科会诊还没来哪,要不然再发一张会诊单催催他们?”
  韩清秋皱了皱眉头:“你别急,我打电话去问问。”
  小谢扯了一张会诊单子,细细的填起来。这种东西是例行公事,本来不用写得很详细,小谢翻开黄艳的病历本,从病史到化验,到CT的报告,一条一条的总结。韩清秋看在眼里,也不说什么。小谢这个规矩一直保留着。她也曾经习惯于草草写完了事,但是程抒扬看过以后说,你们见习的还是应该认真一点。认真一点,为了这一个认真,一点点改掉不好的习惯,一点点腾空心里的杂念。小谢几乎陷入漫长无尽的七月而不能自拔。在韩清秋这里,她过的很轻松,可是依然被白色的云翳笼罩。她不知道这样的情形究竟何时是个终了。只是,她真的会做一个好的医生吗?
  “洛汀新已经用了一个礼拜了,王展的血压还是降不下来,”韩清秋敲着医嘱本,“他这个是原发性的高血压,还有陈旧心梗。再给他开一张心内科的会诊条子。”
  “心梗啊,”小谢随口说,“给他吃倍他乐克好了。”
  张旭在一旁开起了见习医生的玩笑:“你在心内科转过以后,是不是特别喜欢倍他乐克?”
  “我哪有。”小谢低声说。
  “我在心内科轮转的时候啊——”张旭又开始聊起了医院里的种种八卦。
  张大夫为人很和气,水平也高,就是闲话太多了。可是这个压抑的内分泌科如果少了他,岂非更加闷死人。
  张旭的今天,就是程抒扬的明天。他们也不过就只差了一年。等到程抒扬结束了内科轮转,就会回到这个内分泌办公室,耗着,一年一年。听武大夫没完没了的查房,听张旭翻来覆去的唠叨。小谢很想问问程抒扬,知不知道内分泌科是什么样子。
  不过整个八月份,她都没有再见过程抒扬。
  ……他应该知道的。
  
  每个周三下午,内科大查房。挑了疑难病历出来讨论,全院大大小小的大夫都可以去听。
  小谢去内分泌科办公室,跟韩清秋打了个招呼,三点钟到了多功能厅,几百个座位的大厅里坐满了白大衣,好像庙里的五百罗汉堂。这种时候最能让人想起来,协和医院真是人才济济。每一件白大衣下面,不是博士就是硕士,没什么大不了,谁都只是沧海一粟。
  忽然想起程抒扬,是不是应该也来了,不知在哪一个角落呢。小谢犹豫了一回,决定不去找他。假如彼此望见,少不得要点头致意,好生别扭。
  今天的病历是血液科的,由沈主任主讲。白血病M3,太专业了。小谢还没转过血液科,有点听不懂。于是也就渐渐走了神,东想西想的。忽然记起那天梅梅说,当初那个后背痛的老太太王淑英,已经转到他们神经外科,手术都做完了。“嘻嘻,小谢,我看见你记的病程了。”梅梅说,“上面还签了你老大的名字,‘程抒扬’,字写得那么大,张牙舞爪。——要不要去我们病房,看看你那个病人啊?”
  去看看吧,这个时候,梅梅应该在科里,可以去找她。小谢想着,轻轻的站起来,绕到门边溜了出去,尽量不惊动周围的听众。
  
  神经外科的病房,梅梅在和她的老大说说笑笑。小谢心里一动,便没有叫她。问了问护士,自己找到了老太太所在的术后监护室。
  没有开灯,幽暗中监护仪的绿灯一闪一闪。病人吸着氧,插着尿管,眼睛却是睁着的。
  “老太太……”小谢俯下身,轻声唤道。
  王淑英瞪着女大夫的眼睛,浑浊而茫然。小谢就想,她一定是不认得我了。
  “是——心内科的——”背后有人招呼她。
  小谢回头,认得是王淑英的大女儿,老跟程抒扬过不去的那个阿姨。
  “——是唐大夫?”
  小谢客气的点头笑笑:“我来看看老太太。听梅大夫说,手术挺成功的?”
  “是啊。连大夫亲自主刀,做的真好。手术以后就没再疼过。”
  “不容易,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。”小谢心里居然有点不快,心想在你说来,程抒扬的扶他林当然是没用的。她关心心内科的症状,又问:“后来胸口有没有觉得闷过?”
  “没有。现在就是还有点发烧,每天三十七度七八的样子。你是内科的,你说说这发烧是怎么回事儿啊?”
  小谢抬头,看见点着抗生素呢,就说温度不高没关系,这是术后正常的反应性发热,过两天就好了。阿姨显然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,又问见习医生:“你还在心内科吗?”
  “这个月到内分泌科去了。”
  “那你的老师程大夫,也去内分泌科了?”
  “不是的,他在消化科。”
  “你不是跟着他的吗?”
  “没有。”小谢微微笑着,“谁还跟谁一辈子呀。”
  忽然,她发现,这句话说错了,很有些尴尬。然而阿姨根本没有注意,转身去给老太太倒水。于是小谢那句不经意的错话,就飘飘然落到了白色的床单上,跌碎了,消散如烟。
  昏暗的多功能厅里面,程抒扬就坐在离门不远的地方,他在听沈主任讲课,却有点心神不宁。余光瞟见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医生,从门口悄悄出去。这时他的手机响了。
  
  神经外科办公室的门开着,梅梅在打字,一边笑着,不知跟那些外科大夫们说什么。
  小谢慢慢的走到走廊的尽头,对着窗户透气。北京八月初的天空,郁积着雨云。只是云层深处忽然闪出了一道白色的灵光。
  恍惚间小谢以为那是一只素白的旧风筝。然而云层又移动了,风筝如断线一般,倏然消散,仿佛只是繁华浮世上空一个寂寞的泡影。
  
  PS:本故事纯属虚构,如有雷同,实属巧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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